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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典的凝定与改写《维摩诘像》的审美话语流变

时间:2021年11月17日 分类:文学论文 次数:

【内容提要】 晋唐之际,维摩诘信仰一度流行,与之相关的美术创作中,当属东晋画家顾恺之的《维摩诘像》最为著名。 从张彦远的描述来看,可知顾恺之一改西域造像风格,以当时士人为参照,创造出了清羸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的汉化审美形象,成为被时代精神所贯注的文

  【内容提要】 晋唐之际,维摩诘信仰一度流行,与之相关的美术创作中,当属东晋画家顾恺之的《维摩诘像》最为著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 从张彦远的描述来看,可知顾恺之一改西域造像风格,以当时士人为参照,创造出了“清羸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”的汉化审美形象,成为被时代精神所贯注的文化符号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 顾氏之后,南北朝时期还有诸多相同题材作品诞生,从人物造型到表现内容皆有大幅增改,尤其是“帝王问疾”内容的出现,开始逐渐扭转顾恺之原作中的美学旨趣,其图像美学内涵便不再只是表现士人风范,同时也成为王权与教权之争的视觉相等物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 至初唐年间,画中帝王形象有意取代维摩诘成为实际主角,并有“番王听法”内容的加入,这一构图模式基本定型。 自此《维摩诘像》历经演绎,最终合理纳入王朝政制的大一统叙事中。

  【关键词】顾恺之; 《维摩诘像》; 不二法门; 魏晋风流; 沙门礼敬王者

审美文学论文

  晋唐之际,维摩诘信仰盛行士林,由此也催生了相关题材的宗教美术创作,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顾恺之在金陵瓦棺寺画维摩诘像,迄今还能从《历代名画记》中了解到这一事件的经过,原文曰:

  长康又曾于瓦棺寺北小殿,画维摩诘。 画讫,光彩耀目数日。 《京师寺记》云:“兴宁中,瓦棺寺初置。 僧众设会,请朝贤鸣刹注疏。 其时,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。 既至,长康直打刹注百万。 长康素贫,众以为大言。 后寺众请勾疏,长康曰宜备一壁,遂闭户往来一月余。 日所画维摩诘一躯工毕,将欲点眸子,乃谓寺僧曰:‘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,第二日可五万,第三日可任例责施。 ’及开户,光照一寺,施者填咽,俄而得百万钱。 ”[1]

  由此举造成的轰动来看,此画无疑获得了当时人的充分肯定,但遗憾真迹失传,后世无缘一睹原作,最多只能根据画史中零散的描述尽力勾勒出原貌。 除此之外,同类题材的变相图风行于六朝至隋唐时期,但其美学主旨已渐移至表现“帝王问疾”部分,这跟顾氏精心塑造的“清羸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”大异其趣。 此种变化不单是人物造型、情节内容的一般性增改,实际上,图像所反映的审美意识形态的话语更迭,或许更显意味深长。

  一、“顾生首创维摩诘像”

  据画史所载,西晋画家张墨已创作过《维摩诘像》。 谢赫曾评张墨“拘以体物,则未睹精奥”,可知他的创作过于重形,未能传神。 由此不妨推测,张墨笔下的维摩诘,可能主要还是在摹仿印度或西域造像风格,虽然酷肖,却已着相,未能把这位佛教居士的精神气象传达出来,而这个任务无疑是由顾恺之来完成的。 张彦远有“顾生首创维摩诘像,有清羸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,陆与张皆效之,终不及也”的评价,这里的“首创”不是说顾恺之乃第一个画维摩诘的人,而是指他首次完成了美学意义上的汉化转换。

  要理解这一点,最直观的方式是看原作,但顾氏真迹的命运极其坎坷,终未流传下来。 唐会昌五年(845),武宗“灭佛”之际,该画像因被移置甘露寺,幸得保存; 后为卢简辞所取,又于大中七年(853)转呈内府收藏,唐亡后不知所踪。 正因如此,才引发了一段学界公案,当代研究者意见迭出,竞相指认后世同类画作来猜度原貌。 国内学者邹清泉对此已有详考,并指出:“实际上,无论是东福寺藏宋本《维摩图》,还是炳灵寺169窟北壁维摩,抑或是龙门宾阳中洞东壁维摩,均无确凿证据将它们与顾恺之联系在一起。 而学界引证多年的‘清羸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’恰好是一则最有力的反证。 ”[2]换言之,要想在真迹阙如的前提下,还原出此画之本来面目,应该要从张彦远的这句描述入手。

  《维摩诘像》取材自佛教经典《维摩诘经》,全经“以维摩示疾、文殊来问为线索,敷衍大乘空宗哲理,其中心议题是宣扬不可思议解脱。 这部经典的巧妙之处在于通过精心的结构安排、借助于情节和故事的推进,将玄奥的义理以形象的譬喻、生动的情节出之,如一部完整的戏剧文学作品,引人入胜。 这些情节和譬喻便成为艺术家创作的兴奋点,成为他们灵感与想象的源泉”[3],但也要注意的是,虽然可供选择的绘画素材众多,顾恺之描绘的却是单尊人像。 也即是说,他只能从整个故事中择取最精彩的部分,即通过典型环境来塑造典型人物。 那么,整场论辩的看点所在,显然是维摩诘与文殊师利相互诘难的环节,在此之前,维摩诘已经一连串地驳倒了佛祖座下诸多得意弟子,现在逼得释迦牟尼不得不派出“大智第一”的文殊菩萨前来应战。 其中最戏剧化的场面,莫过于维摩诘继续装病示弱,实则步步为营、占尽先机。 那么,如何巧妙地表现出这种反差,无疑考验着画家的功力。

  当顾恺之面临这一挑战时,他首先将维摩诘描绘成了“清羸示病”的模样,即看似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。 实际上,这种处理方式有着意味深长的考量,顾恺之以当时士人为原型,尝试将一位辩才无碍的西域居士转化为一名中原的清谈名士。 也即是说,维摩诘被画得清癯羸弱,并非病态的体现,反而是六朝士人“秀骨清像”的仪态之美。 这个逻辑反转的道理,可以通过《世说新语》中的一则对话来理解,庾亮向周发问因何忧虑而变瘦,后者给出了“直是清虚日来,滓秽日去耳”的经典回答。 由此可见,外在的瘦削身形对应着内在的澹泊修为,而体态臃肿则显然是被污垢充斥。 这种在肉身上寄寓了美丑之分的价值判断,是魏晋身体美学的普遍共识,正如徐建融指出,《世说新语》中大量可见“清通简畅”“清蔚简畅”“清易令达”“灼然清便”“清通简秀”等品藻用语,一方面,是形容魏晋名士虚旷的骨相形神; 另一方面,也表明他们具有超迈的精神境界。 维摩诘有“清羸示病之容”,恰恰“是长于清谈析理的魏晋名士所应有的风度仪范,因为它是衡量思辨的精神境界的尺度”,甚至可以说是“思辨美的极致”[4]。

  为了表现这一极致之美,顾恺之反其道而行,没有刻意渲染你来我往、剑拔弩张的辩论场景,画面最终定格在维摩诘的“隐几忘言之状”。 那么,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依凭隐几、默然忘言的状态呢?

  先来看“隐几”,这本是东汉末年出现的一种用具,当时社会流行的是跪坐礼仪,尤其是在正式场合,时间一长就会脚力不支,因此发明隐几,置于身前起支撑上身、缓解疲劳之用。 颇具意味的是,《维摩诘经》并未提及“隐几”,只是说维摩诘“唯置一床,以疾示卧”。 换言之,顾恺之增添了一把道具,这无疑出自艺术家的绝妙构思,虽然没有恪守佛典原文,但又绝对符合情节逻辑。 因为对于画家而言,通过一幅人像去表现一个论辩场景,显然是有难度的,但必须传递出更丰富的信息; 同时,又不能去过分渲染二人在辩论过程中的夸张姿态,毕竟与名士的日常修养不符。 那么,一把隐几的在场,既与周围环境毫不违和,又巧妙地暗示了这场交锋耗时之长、辩诘之激烈,但维摩诘依旧不改气定神闲的名士风范。 实际上,这种创造性的发挥,已被顾恺之运用得得心应手,比如他在画谢鲲像时,有意将其置于丘壑之中,以衬托其性好山水的隐逸志趣,正如论者指出:“这些都是藉外物来见出人物气质与特征的实例,是以形写神、传神写照的具体实践。 ”[5]

  再来看“忘言”,据《润州江宁县瓦官寺维摩诘画像碑》所载,黄元之见过此画后,将维摩诘的表情形容为“目若将视,眉如忽颦,口无言而似言,鬓不动而疑动”,这一面部写真再现的是《维摩诘经·入不二法门品》中的内容,此时已接近整场论辩的尾声,同时也即将迎来思辨的高潮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 文殊在回答诸菩萨何为入不二法门时,提出“无言无说,无示无识,离诸问答,是为入不二法门”,旋即又以同样的问题诘难维摩诘,后者竟然默然无言。 这就是著名的“维摩一默,声如渊雷”,沉默并非因为词穷而无力作答,而是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的参破玄机。 这里有三层境界的对比:最低一层是各路菩萨纷纷阐释“不二法门”的意涵,但一做定义就陷入分别智,因此是“二”; 第二层是文殊师利以否定的方式来破除正面判断,但仍然有对峙、有差别,因此还是“二”; 最高境界当属维摩诘以无言来回应,彻底超越是非判断,不落两边,是为“不二”。 正如僧肇曾曰:“然则言之者失其真,知之者反其愚,有之者乖其性,无之者伤其躯。 所以释迦掩室于摩竭,净名杜口于毗耶,须菩提唱无说以显道,释梵绝听而雨华,斯皆理为神御,故口为之缄默。 岂曰无辨,辨所不能言也。 ”(《涅盘无名论》)该论可谓知言。

  通过以上分析,可知顾恺之笔下的维摩诘像,既不学前人刻意摹画梵相,而是以一个魏晋清谈名士的形象完成了在地化的转变; 也没有一味拘泥于《维摩诘经》的行文安排,但对佛典思想却不失深刻的体认,并最终凭借高超的技艺,创造出了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。 在此,“形”不等于全盘照搬,适当增添和完善细节,是为了更精准地传达出表现对象的“神”。 那么,具体而言,维摩诘的神韵和神采又体现了哪些精神内涵呢?

  二、时代精神烛照下的偶像

  魏晋时期是玄佛合流的时代,当时名僧为了宣扬佛教,不仅以老庄解经,更重要的是在实践层面上,倡导佛教世俗化的策略,即出入于士林、来往于宫廷。 他们大多身兼数艺,熟稔玄佛奥义,构成了一道极具特色的文化景观。 虽然像王坦之也发表过《沙门不得为高士论》这样的异见,总体来看,名僧与士人之间或有宗教信仰上的差别,但在精神追求上还是可以共通的。 那么,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桥梁来沟通双方,在为僧侣形象代言的同时,又能投射士人的审美旨趣,而维摩诘居士恰好发挥起了这一关键作用。 试想《维摩诘经》在当时能够风行于世,必然是经过僧侣集团的慎重考虑和大力推广,毕竟在诸多佛教人物中,大抵也难以找出第二个像维摩诘这般拥有如此独特人格魅力的形象,能够格外受到魏晋名士的激赏。 这里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解读:

  其一,“任诞自适”的生活姿态。 按照《维摩诘经》的背景设置,维摩诘乃毗耶离城的一名富商长者,不仅坐拥田园财产、妻子眷属,而且出入酒肆青楼、博弈戏处。 这种生活方式明显与早期印度佛教所倡导的苦行修道有悖,但维摩诘绝非贪图享乐之辈,而是自妙喜国化生而来,为了便于宣扬大乘佛法,才以居士身份行权宜之计。 正如《维摩诘经·方便品》谓其“已曾供养无量诸佛,深植善本,得无生忍,辩才无碍,游戏神通,逮诸总持,获无所畏,降魔劳怨,入深法门,善于智度,通达方便,大愿成就,明了众生心之所趣,又能分别诸根利钝,久于佛道心已纯淑,决定大乘,诸有所作能善思量,住佛威仪,心大如海,诸佛咨嗟,弟子、释、梵、世主所敬”。

  正是因为这种特殊身份及超凡神通,当佛陀说法之际,天神围绕,众人朝拜,唯独只有维摩诘敢称病在家。 而佛陀多次派人问疾,其实已有责备之意,竟然皆被一一驳回,大有分庭抗礼之势。 就此而言,维摩诘的率性之为标举了一种无视威权的批判性姿态,魏晋士人能够从中找到精神契合之处。 以“竹林七贤”为例,服药饮酒,出言玄远,一个个争相充当起反抗传统礼教的急先锋,比如嵇康打铁无视权贵、刘伶“解衣当风”、阮籍醉卧邻家美妇旁等。 时人讥之放浪形骸,但他们却安之若素,既然天下沈浊难以庄语,那就只能用出格的方式将社会秩序重新调校回来。

  其二,“清谈析理”的潇洒风度。 “清谈”是魏晋生活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,翩翩名士尤为热衷,日常讨论多以玄学议题为主,从而决定了话题的艰深和抽象,因此门槛极高。 换言之,理论素养不够之人,根本无法参与进来。 《世说新语》中记载有诸多个性鲜明、舌灿莲花的绝妙人物,类似王弼、何晏、郭象、王衍、支遁等人,常常是清谈筵席上的焦点。 那么在此意义上,以善辩著称的维摩诘,与他们并无太大差别,这场与文殊师利的交锋,其精彩程度堪与《世说新语》中记载的殷浩与孙安国的辩论相媲美,当时是:

  往反精苦,客主无闲。 左右进食,冷而复暖者数四。 彼我奋掷麈尾,悉脱落,满餐饭中。 宾主遂至莫忘食。 殷乃语孙曰:“卿莫作强口马,我当穿卿鼻。 ”孙曰:“卿不见决鼻牛,人当穿卿颊。 ”[6]

  由此可见,清谈的激烈性质不亚于两军对垒,但文人雅士并不将胜负作为唯一目的。 也即是说,言辞可以犀利,但大抵不违潇洒风度,颜之推曾形容清谈是“直取辞锋理窟,剖玄析微,妙得入神,宾主往复,娱心悦耳,非济世成俗之要也”[7],这里暂且不论颜氏的结论是否中肯,但他注意到了清谈具有“娱心悦耳”的特征,倒是极为恰切,这也正是语言的魅力所产生的审美效果。 以此回看维摩诘与文殊师利的数次诘难,杀机暗涌,到最后文殊师利也是对维摩诘心悦诚服,由问罪转为请益,最后“文殊师利所将大众,其中八千天子,皆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”,可谓以皆大欢喜收场。

  其三,“无分别心”的思想境界。 维摩诘修行的乃不二之法,所谓“执持正法,摄诸长幼。 一切治生谐偶,虽获俗利,不以喜悦; 游诸四衢,饶益众生; 入治正法,救护一切; 入讲论处,导以大乘; 入诸学堂,诱开童蒙; 入诸淫舍,示欲之过; 入诸酒肆,能立其志”[8],如此种种看似矛盾的表现,实则力图“超越主客二分模式,超越菩萨、声闻的非平等模式,超越善恶的道德界定,超越有和无的区隔,超越色与空的分野等等”[9],所以才能打通常人眼中的圣俗区隔,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强作分别,真正体现了般若智慧。 维摩诘居家却比出家菩萨颖悟更深,入世又比世间凡夫更具超脱,此等魅力其实是当时士人求而不得的。

  因为严格来讲,魏晋知识分子尝试调和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之间的关系,就已经先在观念层面陷入对立了; 所以,也就不再是“不二”了。 事实上,“不二”作为一种理想境界,更多只能在形而上的哲思中实现,对于魏晋世人而言,实在难以落实到生活本身。 宗白华曾评价魏晋时期是“中国政治上最混乱、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,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、极解放、最富于智慧、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”[10],可想而知,当士人群体身处这样一个极其分裂的时代氛围里,那些看似充满闲情雅致的日常清谈,不过是以思辨的形式将内心的焦虑和忧愤转化出来,又如何能够彻底做到无分别心。 比如阮籍初闻其母去世消息,仍下棋不止,看似淡定,随后饮酒二斗,吐血大哭,足见内心之苍凉。 那么,像维摩诘式的思想境界,实则可望不可即,在板荡的世代里,最终结不出现实之硕果。

  至此也就不难理解魏晋士人为何如此青睐维摩诘,与其说是宗教层面的信仰感召,倒不如说是审美层面的价值认同。 那么,回看当初瓦棺寺僧人邀请顾恺之来作画,实则相得益彰。 顾恺之本就出身士林,又有“三绝”之称,实乃“名士中的画家,画家中的名士”[11],所以他能够在维摩诘那里找到共鸣,从而深化对表现对象的理解。 宋人葛立方曾有“自古画维摩诘者多矣,陆探微、张僧繇、吴道子皆笔法奇古,然不若顾长康之神妙”[12]的评价,其实反映的便是上述道理,后世诸家固然能够在技艺层面效仿、甚至赶超顾恺之,但他们对维摩诘形象的体认始终隔了一层,自然画不出更为内在的神韵。 顾恺之也不是简单地在描绘一幅佛教人物,更像是在塑造某种精神烛照下的理想化身,可以说,是在为一个被称为“魏晋风流”的时代造像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

  顾恺之也无愧为风流之士的忠实记录者,不仅创作有群像作品《中朝名士图》《七贤》,另有大量写真,如《桓玄像》《谢安像》《王安期像》《阮修像》《刘牢之像》等。 以上所绘皆是一时之名流,虽然思想背景有别,政治立场不同,但都无愧于魏晋风度的代表。 从某个角度来看,《维摩诘像》与它们当属同类作品,都是时代精神的视觉表达。 值得一提的是,1959年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室中出土了一块“竹林七贤与荣启期”画像砖,春秋时期的隐士荣启期竟然穿越时空,加入到了“竹林七贤”的阵营中。 这八位人物分别被置于树丛之间,或弹琴、或饮酒、或冥思,共同演绎出了一段林下风流。 有一种意见认为,该画像砖所依粉本极有可能来自顾恺之,只是目前还缺乏实证。 不过绘画本身的创意却值得肯定,不妨设想,如果把“荣启期”换成“维摩诘”也同样成立,因为他们彰显了相似的价值理念,一道构筑起独属于魏晋时代的审美图景。

  三、内容衍变及内涵改写

  应该客观承认,魏晋士人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象,只能是东晋门阀制度下的产物。 这一历史时期内,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,司马氏为求偏安一隅,必须倚重士族,故而为士人们的张扬自我、不拘礼法、任诞不羁提供了表演的舞台。 如同田余庆所讲:“门阀政治只是皇权政治在东晋百年间的变态,是政治体制演变的回流。 门阀政治的存在是暂时性的,过渡性的,它是从皇权政治而来,又依一定的条件向皇权政治转化,向皇权政治回归。 ”[13]那么可想而知,当中国历史结束了短暂的东晋百年而继续向前,并逐渐回归皇权政治后,能够留给竹林名士们恣意挥洒的自由空间,必然会有所收缩。 而政治动向反映在艺术领域,自然也就体现为“成教化,助人伦”的正统文艺观,重新渗入到画家的艺术实践中。

  当然,这也不能一概而论,南北画家在此具体表现上还是有所不同。 像刘宋时期的陆探微画《阿难维摩图》、萧梁时期的张僧繇画《维摩诘像》,即使不刻意张扬主角身上的名士风度,也可视作与皇权无关的佛教人物画。 与之相比,北方画家的艺术旨趣则大相径庭,北魏时期的龙门石窟宾阳中洞前壁不仅可见维摩诘经变,还有帝后礼佛图; 至西魏时期的麦积山第127窟东壁维摩诘经变中,原本具有供养人性质的帝后礼佛图又改为帝后问疾图; 最后到初唐的莫高窟第220窟,“帝王问疾”部分又被增改为华夏帝王问疾及外国番王听法图,并且这一构图成为敦煌壁画中维摩诘经变的固定模式,往后延续了300余年。 上述变化,看似增加了《维摩诘经》中更多的品目情节,使得画面内容更加丰富,实则反映了审美意识形态的变奏,图像背后是北方政权内部皇权强化、教权式微的历史情势。 在此新的问题境遇中,艺术创作所取材的佛典文本并未置换,但可供发掘和阐释的对象,却已悄然发生偏移,相应的视觉表达亦随之做出回应。

  北朝的中央集权走在了南朝前面,并且是由与北周政权颇具渊源的隋唐王朝,先后完成了国家版图的以北统南。 自此,随着中原重归统一,国力日渐强盛,南方画家笔下“秀骨清像”的维摩诘,不是说完全消失,而是在传播和融合中被长安、洛阳地区的北方画家所吸收。 仅从张彦远考察的“两京寺观壁画”信息来看,隋唐时期,就有杨契丹在宝刹寺画过《维摩变》、孙尚子在定水寺殿内东壁画过《维摩诘》、杨廷光在圣慈寺西北禅院画过《维摩诘》、吴道子在安国寺大佛殿内画过《维摩变》和在荐福寺西廊菩提院画过《维摩诘本行变》、刘行臣在敬爱寺大殿内东西面壁画过《维摩诘》。 上述画作能于“会昌法难”之后余存,当属不易,不过最终均未能流传下来,所幸其中名气最大、技艺最高的吴道子还有粉本传世,据考敦煌莫高窟第103窟东壁的维摩诘像,就是依据“吴家样”绘制。

  画中人物半卧床榻,手持麈尾,俨然一幅魏晋名士打扮; 却又一改“秀骨清像”的造型风格,身形健硕,眉目紧蹙,慷慨激昂,更像是战国策士,迥异于顾作原貌。 就艺术成就来看,同样风采卓绝; 但图像的美学意涵,则变得相对复杂。 正如邹清泉考证,该画像在“图像布局、帐构形制、维摩姿态等方面均未脱220窟窠臼”,也即是说,单就维摩诘像而言,无疑需要肯定吴道子的技艺独到而超群,但要注意的是,这不是一幅单尊人像,而是大型经变; 换言之,要将维摩诘放置到整幅图画的秩序安排中来考察。 正如贺世哲指出:

  文殊来问下部绘《方便品》中之国王问疾,一汉族皇帝,头戴冕旒,身着衮服,在大臣侍从簇拥下,昂首阔步,不可一世,向维摩方丈走去,与其说是向维摩诘问疾,不如说是下圣旨,要维摩诘做他的谋臣。 面对这幅壁画,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唐太宗李世民“逼劝”一代大师玄奘“助秉俗务”之事。 皇帝前有障扇,后随侍臣。 侍臣们小心翼翼,谨慎事君。 [14]

  现有一些观点认为,画中皇帝的原型或取材自阎立本(传)《历代帝王图》,无论是否属实,这个角色的在场,对于顾恺之《维摩诘像》原义的消解,已经构成了事实。 本来维摩诘身上被投射的是魏晋名士的人格理想,但前来“问疾”的帝王反客为主,便打断了这一叙事逻辑。 而唐代维摩诘造型的变更,也不应简单视为审美风尚变迁的结果,其实质也是为了服从于新的情节逻辑。 因为,维摩诘的“隐几忘言之状”,显然是一幅成竹在胸、舒展自如的高士模样,但现在画成探身前倾、咄咄逼人的争执状,全然不见魏晋先贤的俊逸淡然; 进一步讲,既然论辩结果还悬而未决,也就需要第三方介入做裁判,这个任务显然只能落在皇帝头上。 这才是图像改写后的用意所在,明明是两位佛教高手之间的论辩,现在却被皇权介入,充分暗示了在画家心目中,现世的帝王远比彼岸的佛陀来得重要。 这主要是由于唐代佛教艺术总体上的世俗化,归根到底,人们敬佛的目的还是出于对于现实世界的关心; 而在现实世界中,皇帝不但是精神上的而且是物质上的最大主宰[15]。

  特别是当隋唐大一统王朝结束了南北朝时期长达百年的分裂后,中央政权不可能允许世俗社会中还有佛法凌驾于王法之上,自然也不会把一个佛教居士当作真正主角,突出“帝王问疾”不过是这一政治意识形态的视觉表达,其目的就是把宗教活动纳入礼乐政制的规划中,从而为皇权服务。 众所周知,中国佛教史上就有所谓沙门是否需要礼敬王者的争论,对此问题讨论的结果,直接关系到佛教的立教根本。 因为“在印度佛教之理念中,在法(真理)之前,不论帝王或沙门一律平等,法即是不变之真理。 然而,此一观念于佛教传入中土后,因佛教势力之逐渐强大,从而形成国家权力与佛教社团的精神理念之间的冲突。 自大化东渐六百余年来,到唐高宗龙朔二年,中国历史上曾发生五次令沙门致拜世俗权威的事件”[16]。 这五次事件中的前四次都发生在南朝时期,基本上都是由国家当权者主动挑起,但最终结果要么因为某些主观因素不了了之,要么是以僧侣的坚决抵制而告吹。 这一方面由于当时佛教的发展主要还是在智识阶层普及,不大构成对王权的威胁; 另一方面,也是由于南朝政权的专制化还未深入,禁压力度有限。

  情况完全相反的是,北朝历史上爆发了两次“灭佛”运动,极大地削弱了佛教势力,转而强化了专制皇权。 以至于为了获取生存空间,佛教不得不逐渐依附于政治领袖,像北魏僧人法果就提倡“人主即是当今如来”,隋代智大师亦有“如来灭度,法付国王”之说,甚至再往后到武周时期,怀义与法明等伪造《大云经》,宣扬武则天是弥勒下生。 种种表现无不表明,佛教的中国化历程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,即必须调整先前的信仰原则,使之符合中国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,才能真正在中土扎根和发展。 在此背景下,唐代敦煌壁画维摩诘变相中的帝王身影,正是中土佛教做出改变后的必然反应。 帝王大摇大摆地率众前往,与其说是问疾,不如说是问罪; 而僧侣集团最终承认画面主角的变化,并允许其以如此浓墨重彩的方式走向前台,如实反映了教权对皇权的彻底臣服。

  最后还需注意的是,敦煌壁画维摩诘变相中,另一角还陪衬有一组前来听法的番王和使节,他们被描绘得瞠目结舌,其讶异的神情被用来烘托辩论的激烈。 这也是顾恺之版本中所没有的,甚至还可以推断,也是南朝的文人画家所未予重视的,因其关注焦点本不在于家国天下,而是个体的存在之思。 何况,六朝时期根本没有形成强有力的中央政权,中原尚且分裂,遑论万国来朝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‌‍‍‍‍‌‍‌‍‌‍‌‍‍‌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‌‍‍‌‍‍‌‍‌‍‌‍。 但入唐以后,局势逐渐扭转。 当中原皇帝以艺术形象显身西域边陲,本身就是以象征化的手段,传达出鲜明的政治意图,不单是一探佛教势力之虚实,更是对四夷君长的慑服。 总而言之,通过初唐时期的敦煌维摩诘变相,既能看出皇权对教权的胜利,还能看出华夏对番邦的胜利。 至此,顾恺之笔下最初为展现名士风范的《维摩诘像》,通过多番演绎,最终完全纳入国家层面的大一统叙事中,见证着大唐帝国走向鼎盛。

  结 语

  《维摩诘像》不仅是顾恺之个人创作生涯的代表作,也不愧为中国古代绘画史上不复再得的神品。 顾氏之后,南北朝时期还有陆探微、袁倩、张僧繇等绘制过同一主题的作品,其中名气略逊的袁倩,因画有《维摩诘变》一卷,涉及经文百余情节,而被张彦远评价为“前使顾、陆知惭,后得张、阎骇叹”。 袁作或许技法成就最高,若论知名度还是不如前者。 究其根本,顾画除了有“首创”之功外,还在于画中人物作为“魏晋风流”的视觉表达,使其不只在专业画家那里,更在掌握着文化话语权的士大夫心目中,成为了一个可供追慕的精神偶像。 但要注意的是,维摩诘这一经典形象明明包含着破除偶像的意味,结果偏偏在特殊历史时期被重塑为偶像,最后在王朝政制的发展转向中,又被新的偶像所取代。 由此不难理解,从诗圣杜甫“虎头金粟影,神妙独难忘”的赞言,到北宋名相苏颂“气象超远,仿佛如见当时之人物”的评语,归根到底,是对一种已然消逝的精神乡愁的咏叹。

  注 释

  [1][唐]张彦远.历代名画记[M].杭州:浙江人民美术出版,2011:87.

  [2]邹清泉.虎头金粟影——维摩诘变相研究[M].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3:8.

  [3]肖建军.图像与信仰——中古中国维摩诘变相研究[M].成都:巴蜀书社,2015:11.

  [4]徐建融.晋唐美术史研究十论[M].上海:上海大学出版社,2011:152.

  [5]袁济喜,何世剑,黎臻.中国艺术批评通史·魏晋南北朝卷[M].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15:182.

  [6][南朝宋]刘义庆.世说新语[M].黄征,柳军晔注释.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,1998:84.

  [7][北齐]颜之推.颜氏家训[M].檀作文译注.北京:中华书局,2011:117.

  [8]赖永海主编.维摩诘经·方便品第二[M].北京:中华书局,2016:29.

  [9]朱良志.中国美学十五讲[M].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6:27.

  [10]宗白华.美学散步[M].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1:208.

  [11]李修建.中国审美意识通史·魏晋南北朝卷[M].北京:人民出版社,2017:209.

  [12][清]何文焕辑.历代诗话·韵语阳秋[M].北京:中华书局,2004:597.

  [13]田余庆.东晋门阀政治[M].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2:345.

  [14]贺世哲.敦煌石窟论稿[M].兰州:甘肃民族出版社,2004:245.

  [15]马化龙.莫高窟220窟《维摩诘经变》与长安画风初探[C]//北京图书馆敦煌吐鲁番学资料中心,台北《南海》杂志社合编.敦煌吐鲁番学研究论集.北京:书目文献出版社,1996:512.

  [16]何剑平.中国中古维摩诘信仰研究[M].成都:巴蜀书社,2009:444-445.

  *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“传统礼乐文明与当代文化建设研究”(批准号:17ZD03)阶段成果。

  邹 芒: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艺术学理论专业博士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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